小丑

偏执狂的故事。

后手翻,跳起,后空翻,假装摔倒。

手里的盒子掉落,里面缤纷的物件洒落一地。

小丑慌忙的趴在地上想要捡起,却被从后而来的饰演王子的演员一脚踹翻,仓皇的滚到台下。

臃肿的衣服造就他笨拙的身姿,夸张的妆容赋予他滑稽的面孔。

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又一天的演出结束了,在这个城市停留五天,每天晚上演两场,这是第二天。

好累呢,懒得卸妆的二宫按了按钝痛的腰,也没什么止痛作用,顶多得到一点儿心里慰藉罢了,不痛时候的记忆,已经完全没有了呢。

孩子们和动物们也像他一样疲惫不堪,安静的蜷缩在角落或者笼子里。

年轻的姑娘们倒是精力十足,嘻闹着换衣服收拾东西,一刻不得消停。

表演杂耍的漂亮女孩向饰演王子的年轻男人邀约,明天白天的时候出去转转,王子笑着说好。

喂喂,那位姑娘,你的王子大人刚刚才被秃顶又有啤酒肚的马戏团长摸过屁股哟。二宫觉得有些讽刺,笑了一笑,垂下头点燃一支烟。

明明暗暗的灯光下,二宫本来就夸张的笑脸随着他的笑变得有几分渗人,正要路过的王子大人感到一丝心惊,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臭小丑,别挡路!”

二宫没什么反应,还是继续靠在走廊静静的抽着烟,王子呆立了几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径自离开了。

扮演了王子就真的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吗?虽然整个马戏团,小丑只有扮演青年小丑的二宫,扮演老年小丑的小丑桑和扮演孩子小丑的小丑酱,但是说到底,这个熙熙攘攘的帐篷里,包括笼子里的动物在内,又有哪一个不是真的小丑呢?

 

姑娘们突然喧闹起来,往入口处聚集,也有姑娘从他身边跑过,嘴里讨论着:“冈野瞬,冈野瞬来了。”

冈野瞬什么的,二宫才不知道是谁呢,但是猜也能猜得到,被全体姑娘了解和喜爱的,肯定是电视上的什么明星吧,不过是又一个小丑而已。

马戏团长点头哈腰的跟在那个大明星冈野身边,一大群年轻的姑娘簇拥在他的身后,他旁边还走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正在向二宫极目张望。

高瘦的男人看到灯下坐着的小丑,快步走了过来,蹲在他身前,一瞬不瞬的盯着二宫涂满油彩的脸。

隔着油彩又能看透什么呢,二宫也直视着来人黑圆的眼睛。

还和以前一样呢,这么天真无邪的眼睛,真是好久不见了。

男人的瞳孔有些不安的晃动,无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小和?你是小和吗?”

二宫向旁边喷出一口烟雾,轻轻的笑:“又见面了,雅纪。”

男人闻言,一时呆愣,抓着他的手也不停的颤抖,过了几秒终于大哭起来。

 

冈野瞬八岁那年,养了许多动物的邻居爷爷家收养了一个小孩。

冈野爸爸妈妈总是悄悄讨论,那位爷爷很怪的,明明是财团的老板,却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更是无儿无女,只养了很多动物为伴,这次不知怎么竟收养了孩子。

“不是养动物养得不过瘾,这次也弄个孩子当动物养吧。”冈野爸爸早餐的时候和冈野妈妈开着玩笑。

“要是婴儿也有你说的那种可能,但那孩子我见过了,已经不小了,听说和我们家瞬一样大呢。”冈野妈妈伸手拉平桌布的褶皱。

“我去上学了。”瞬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牛奶,拿起了书包。

这件事只是偶然听来,但是八岁的瞬却非常上心,他家里没有弟弟妹妹,别墅区里也没有同龄的小孩子,这次邻居家却来了一个,让他非常惊喜。

放学后写完作业,瞬跑到邻居爷爷家的院子外面向里张望,被管家看到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屋子里。

瞬基本上很少来邻居爷爷家,他不喜欢动物,爷爷也不喜欢小孩,但是这次为了看看新的朋友,瞬还是提着一小块草莓蛋糕来进行友好访问了。

男孩怀里抱着一条幼年大白熊犬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几条巨型的黑背围在他身边。

他可真单薄啊,像一张纸一样,瞬走过去:“你好,我叫冈野瞬,就住在旁边院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圆圆的眼睛里有几分怯意,不安的摸着怀里的小狗:“雅纪…相叶雅纪。”

“雅纪…”瞬把手里的蛋糕递给他,“这个给你,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相叶接受了蛋糕,但瞬觉得他的一块蛋糕并没有让他收获一个朋友。

因为第二天他去找相叶玩的时候,蛋糕还是按照原样摆在窗台上,

第三天的时候蛋糕已经变质了,

第四天再去的时候蛋糕已经没了,被佣人扔掉了。

这人,真是不好亲近呢,本来与别人分享食物就是他能给人的最大善意了,瞬有些心塞,但是又看到相叶小鹿一样纯洁的眼睛,还是无法与他生气。

算了,瞬想,大概他只是不喜欢草莓蛋糕吧。

 

算上今年,瞬和相叶已经做了二十五年的好朋友了。

两个人从儿童开始,一起到少年,然后是瞬闯入演艺圈的青年,现在终于都跨入了三十代。

有一次一起走过一家蛋糕店,瞬终于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蛋糕事件:“雅纪?”

“啊?”

“你是不喜欢吃草莓蛋糕吗?”

相叶眼神有点儿动摇:“不是,我最喜欢草莓蛋糕了。”

“骗人!”瞬不肯相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你的蛋糕你都没吃,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吃过草莓蛋糕。”

相叶fufufu的笑了:“好吧好吧好吧,我承认我骗了瞬,”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眨了一眨有点狡黠,“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吃过草莓蛋糕,但是我想,甜甜的奶油加上甜甜的草莓一定超级好吃吧,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也说不定啊。”

“从来都没吃过?”瞬的大眼睛瞪得像铜铃,“真的超级好吃,我们现在就去吃吧。”

相叶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点点笑:“我得等着和他一起吃才行。”

瞬听了撇了撇嘴:“你的小和朋友?”

相叶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宣传单:“有外地的马戏团到乡下去表演,瞬和我一起去吧。”

 

瞬的朋友相叶最讨厌马戏团,但却不肯错过任何一场他听说的马戏团表演。

开始的时候相叶想要进入后台总是很难,然而在瞬成为明星后的某一天,相叶发现有瞬在他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参观,从那时起瞬作为相叶唯一的朋友,就必须要责无旁贷的陪同相叶看每一场,然后刷脸帮他进后台了。

儿时的瞬对马戏团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儿喜欢,而且马戏团门口卖的奶油爆米花总比电影院的更加美味。可是这二十五年来,他们俩一起看过的马戏表演没有一千场也要有五百场了,别说那些大同小异的动物表演,连美味的爆米花他都快要吃腻了。

他的歌迷之间都流传着,只要有马戏团的地方就一定有瞬,甚至有次参加综艺番组,节目组为了投其所好特地安排他看马戏。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也喜欢不了马戏团了。

听到相叶的要求,瞬简直要流泪了:“不去,我没时间,明天得进行专辑的收尾工作呢。”

“去嘛去嘛,”相叶语气有点儿撒娇,“不去的话,就把你的住址告诉妈妈哦。”

瞬已经三十三岁了,早年为了进入娱乐圈和家里闹得不太愉快,好不容易被接受了,又很快到了适婚年龄,家里爸爸妈妈又催着他相亲结婚。为了躲避逼婚瞬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从家里搬出来了,冈野妈妈就只能在公司找到他。

“去!”瞬坚定的点头,“现在就去!”

相叶听了甜甜的笑了,把宣传单折好装进口袋,想了想又拿出来,指着上面的人物给瞬看:“这次我有预感,这个人,肯定就是他。”

瞬无言,心里只有三个字:偏执狂。

 

小的时候对相叶的事一知半解,长大以后慢慢的听相叶说才渐渐都明白。相叶是孤儿,从小被马戏团收养做儿童杂技演员,后来被发现有照顾动物的天赋,成了预备的驯兽师。

和相叶一起被收养的孩子叫二宫,是被当作小丑培养的。

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没有双亲的孩子本来过得就苦,更别说在马戏团这种不好好练功就没有饭吃的地方,挨打挨饿都是常态。

二宫很有想法,他对相叶说我们逃走吧,逃离马戏团,逃到外面的世界去。

相叶倒是个没主意的,也不知道他说的有什么意义,就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二宫从没记忆开始就长在马戏团,一下子被提问,也有点说不上来,于是想了想:“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有,也有草莓蛋糕,你不是想吃草莓蛋糕嘛。”

那是之前有一天,相叶因为不肯下手抽打动物被罚一整天不准吃饭,晚上马戏团演出的时候,他蹲在帐篷外面。不一会年轻的母亲抱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走出来,一直站在远处的年轻父亲迎上来。

孩子问:“爸爸,你给我买蛋糕了吗?”

年轻的父亲紧忙回答:“买了买了,宝贝最喜欢的草莓蛋糕哟。”说着从纸袋里拿出蛋糕递给孩子,孩子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相叶哭着去找二宫:“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为什么我们没有草莓蛋糕?”

二宫也没法回答,只把自己省下的半块发硬的面包递给他。

“能一起吃草莓蛋糕,那就好了,”相叶听了二宫的话眼睛发出亮光,小手抓住二宫的手,手心有些潮湿,“我决定了,和小和一起逃出去,一起吃草莓蛋糕。”

 

在相叶的记忆中,没过几天,那件事就发生了。

相叶还是被罚不能吃饭,演出的时候蹲在离帐篷比较远的地方,不一会帐篷里的人开始四处逃窜,着火了。

小和,相叶想着他的朋友,跑向帐篷。

却不知被哪个好心人拉住,一直带到很远很远。

没有人员伤亡,马戏团也只蒙受了一点损失,但是想要逃避危害公共安全的责任,马戏团长迅速的把所有的人员动物和道具装上卡车拉走了。

所有的人员动物和道具,其中不包括相叶却包括二宫。

相叶再回到演出地点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跑得没有卡车快,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追。

他不知道马戏团从哪个城市来的,也不知道那辆卡车要开往哪个城市,不知道团长的姓名甚至不知道马戏团的名字。

他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他的朋友也被带走了,去了他不知道的地方,他很难再找到他了。

 

相叶独自流浪了几天,下雨了,他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垃圾桶旁边,一只黑背冲到他面前。也没有害怕,坐下,他一挥手轻轻的发号施令,黑背轻轻的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他抱住黑背,意外的得到了温暖,渐渐的一人一狗就依偎着睡着了。

志村爷爷找到出走黑背的时候惊奇的发现那条最难驯服的猛犬竟然温顺的趴在孩子身边,听到人的脚步声,黑背首先醒过来了,气势汹汹的叫了两声。

相叶也立刻就醒了。

志村爷爷向黑背招手:“派克,过来!”

相叶望着他:“这是您的狗吗?”

哎哟,志村爷爷看了相叶一眼,立刻觉得喜欢,这孩子的眼神像不像掉入陷阱的无辜小鹿?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爸爸妈妈呢?”

相叶摇头:“我没有爸爸妈妈。”

“那你从哪里来?”

“马戏团…”

“哦?是前几天着火了的哪个?你被丢下了?”志村爷爷隐约听过马戏团的事。

相叶点头。

“还想要回到马戏团吗?”

相叶摇摇头,想到二宫,又猛地点头。

志村爷爷笑了:“还回去干嘛,你这么小在马戏团只是吃苦受罪而已,你在马戏团是干嘛的啊?”

相叶想既然是养动物的人,大概很讨厌训练动物的驯兽员吧,于是轻声回答:“是小丑。”

“是小丑啊,跟我回家吧。”

相叶就被志村爷爷收养了,爷爷像疼爱小动物一样的疼爱他,他每天吃精美的食物睡在柔软的睡床上,不用再担心受冻挨饿和挨打,他也去学校读书,也有了男孩子们中最昂贵的电动玩具。

但他想回去马戏团,想寻回朋友。爷爷听了大笑答应帮他找找看看,却始终是毫无音信。

小的时候总是怀揣着希望,盼望着爷爷第二天就能带回二宫,两个人一起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在屋子里玩耍,是在真的屋子里而不是帐篷里哟,哪怕光着脚也不会觉得冷。

没有结果的进入了青春期,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爷爷根本没有帮他找过,也是,爷爷根本没有这个义务。

后来他自己也长大了,就逐渐明白了,想找到流浪马戏团的小丑,无异于大海捞针,穷极一生也未必有结果。

他能做的,就是去看每一场他听说的马戏表演,奢望着某一场中二宫就能出现。

 

瞬被他搞得很不耐烦:“雅纪,别再这么固执了,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会记得你吗?你还能认出他吗?或者他早就已经离开马戏团了也不一定啊,你不可能再找到他了。”

相叶听了愣愣的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漂亮的眼睛里慢慢蓄满的泪水。

瞬看着这样的相叶只能缴械投降:“好了好了,不要哭,我会陪你的。”

 

所以,这次是真的找到了吗?

瞬居高临下的看着被痛哭的相叶拉着手的男人。

很不起眼的男人,猫着背坐在墙边,指间夹着香烟,布满油彩的脸显得有些怪异。

瞬很不喜欢抽烟的男人,他的家教和职业都不允许他有这样的习惯,抽烟的男人很粗鲁的,不是吗?

终于不用再来马戏团了,他真是太他妈的高兴了。瞬觉得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天,自己的心情一定是这样的,但是莫名的,有种什么被夺走的感觉,被拿走了,他却无法抢回来。

原本喧闹的准备场地因为相叶突然的大哭而变得寂静,二宫摸着相叶的头发淡淡的说:“又见面了难道不是好事,雅纪为什么哭啊。”

瞬身在其中突然觉得无比的尴尬,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拉起相叶逃跑,但是却像被钉住一样,他动不了。

 

三人来到小城里狭窄的居酒屋,是二宫和相叶对坐,瞬坐在离他们稍远但却能听到他们声音的地方。

瞬也喝一点酒,啤酒或者红酒,但是不会在这里喝酒。

这里酒水的价格比他认知的要廉价得多,桌子好像都没被擦干净,摸上去有一层黏腻的感觉。

二宫却不太在乎,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小和,别喝了,对身体不好。”相叶劝着他。

“哈,”二宫轻声的笑,“现在不喝酒的话,明年要喝水来填饱肚子也不一定啊。”

相叶听了又触动神经,眼睛有点儿发红。

“来,你也喝点,”二宫给相叶也倒上酒,“雅纪已经是成年人了,还不喝酒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患者,喝酒的话,不能上手术台。”

“今天不会有患者找你,喝吧。”二宫想摸摸他的头,但还是忍住了。

相叶酒量很浅,很快就醉倒了,却还要拉着二宫的手。

“我先带他回酒店,再送您回去好吗?”瞬把相叶托起。

二宫歪着头,极淡的笑了一下:“该回哪里去,我还是知道的。”

瞬听了反而有些不舒服,但也找不出原因:“那…明天再来和您见面。”说着,把相叶弄上车。

相叶一直拉这他的手被扯开,风一吹,有些凉意。

 

 

“您好,小和在吗?我想要找小和。”相叶起了个大早,想去找他,但又怕他还没起,于是勉强忍到十点钟。

“小和?”被相叶拉住的女孩有点儿茫然。

“哦哦,他叫二宫和也。”相叶比划着解释。

“…”女孩看起来还是不知道。

所幸又有个孩子出来,看到相叶笑着说:“你是昨天的哭鼻子先生吧,来找小丑君吗?”

相叶呆愣,对呢,小丑桑、小丑君、小丑酱这是区分马戏团老年青年和儿童小丑的方法,除此之外,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小丑君来了。”

二宫穿着一双人字拖懒洋洋的走出来:“来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呃…”相叶一时无法答话,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终于找到你,难道不应该和你在一起?

二宫看着说不出话的相叶笑了:“走吧,我们走走。”

午饭的时候,相叶开车带着二宫到了城市里,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连锁餐厅。

相叶的心情显得有点雀跃:“好不容易重逢,当然要吃大餐庆祝。”

规格很高的西餐厅,相叶显得轻车就熟,而二宫却格格不入。

这人一直在这种地方吃饭吗,真是不一样了呢,二宫也没有特别的欢喜和悲伤,大概只是感叹。

“小和,看看想吃什么?”相叶从侍者手中接过菜单递给二宫。

二宫翻开一看,是读不懂的文字。

看到二宫沉默不语,相叶大概也立刻反应过来,若无其事的伸长脖子假意看菜单,说出了一串二宫没听过的菜名。

“酒呢?今天就破例喝点儿酒吧,等下找代驾载我们回去就好。小和不是很喜欢酒嘛,就由小和来选怎么样?”

二宫心里苦笑,我喝的都是廉价的烈酒而已,红酒什么的,我怎么了解。把菜单翻到画着酒水的那一页,随便指了一种:“就这个吧。”

说实话二宫区分不出来上桌的菜好吃还是难吃,总结起来就是他并不喜欢。

至于酒,相叶喝了一口,脸皱成一团:“这种酒口感很酸的,没想到小和喜欢喝这个。”

二宫也最讨厌酸味了,但还是平静的笑:“不好意思,我想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里,二宫对着便器吐得昏天黑地,大概是多年以来一直粗衣恶食,他的胃已经消化不了高级的食物了。

出了隔间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二宫看着自己的脸,突然想起了困兽。刚被捕捉的野生动物也只吃肉,然而饿上几顿以后也开始慢慢的杂食,以后再吃精肉的话,反而会消化不良。

现在的他,与那些困兽有什么区别呢,他曾经也是躁动不安的,但是因为寂寞了太久,也渐渐变得温柔,或者说,他认命了。

在洗手台洗了两把脸想让自己变得清醒,旁边经过的穿着精致西装的男人大概是嫌他粗鄙,看着他的眼里露出嫌恶。

二宫像是小丑一样,呲着牙对那个男人笑起来。

连排泄的地方人都要分三六九等吗?

居住的世界已经差得太远了,为什么那个人还是不懂呢。

他已经无法攀上他了,也并不想这么做。

“回来了,”相叶看到二宫从洗手间出来,很有礼节的微微起身,“甜点是草莓蛋糕哦,我们当时超级想吃的草莓蛋糕。“

草莓蛋糕吗?二宫想要发笑,再见面的时候,人都早已不是当初的人了,难道草莓蛋糕还是以前的草莓蛋糕吗?

他拿起小叉子在蛋糕上叉来叉去,笑着说:“是呢,那个时候很想吃呢,可是对不起,我现在已经吃饱了。”

正叉起蛋糕打算放入口中的相叶听到这句话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好似明白了什么,慢慢放下举了太久变得僵硬的手,叉子碰触瓷盘发出清脆的声音。

对话中断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好久相叶终于首先开口:“我们走吧。”

 

晚上相叶去看二宫的表演,坐在很前的前排。

二宫表演得很卖力,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被逗笑,当然除了相叶。

两场演出结束,相叶想约二宫出去走走。

可是二宫已经很累了,腰也疼得厉害,所以拒绝了,两个人就倚在墙边说话。

“我演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我已经成为了成功的小丑呢。”二宫语气却淡淡的,让人分不清是在自豪还是在自嘲。

相叶回想起二宫小时候的样子,也是带着这样的红鼻子,身材小小的,扮演着儿童小丑。在他还能做后空翻的时候,他会一直是青年小丑,可是相叶也注意到他的腰,大概用不了多久,二宫就要带着白胡子变成老年小丑了。

“小和,离开马戏团吧,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逃出去吗?”

二宫吸了一口烟,看到相叶因为烟雾微微皱眉想了想又把手里的烟掐灭了,他笑着摇了摇头:“不要。”

“为什么?马戏团不让你离开吗?我可以给他钱的。”相叶觉得这个答案很意外,急切的说。

二宫只是笑。

 

相叶不能接受二宫不愿意离开的事实,这几天一直反复的出现在他面前,游说着他离开马戏团吧,离开马戏团吧。

二宫总是缓慢而坚定的摇头拒绝。

相叶就开始流泪。

明明都三十几岁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哭包。二宫有些好笑,爱哭的孩子都是被娇惯出来的,经常挨打的孩子,最先抛掉的本能就是流泪。

这一招大概对那位大明星很有效吧,可惜二宫的心早就硬了,眼泪泡不软,热血也暖不回来。

 

后来二宫想,假装答应他一次又能怎么样,他已经无法再给他什么了,所以就算只有这一次,送给他他想要的假象,就像那个时候送给他关于一块草莓蛋糕的幻想,哪又如何呢?

每个人人生所追求的东西,说到底,有多少不是假象呢。

于是下一次的时候二宫就假装被说服,说可以离开了。

相叶果然很高兴,当天晚上,他们在一起了。

无论是和同性做这件事还是做这件事,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但是意外的非常契合,像是已经做过很多次。

没有扭捏也没有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只是想和对方在一起,创造一些愉快的回忆。

 

“你和那个大明星,怎么成为好朋友的?”二宫捏了一下相叶的腹肌。

相叶躲了一下,情绪变得有点儿低:“瞬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给我草莓蛋糕的人。”

“嗯?”二宫有些惊讶,“那你为什么…”

相叶摇了摇头:“因为小和是第一个让我有草莓蛋糕记忆的人,小和没有草莓蛋糕,但是哪又怎么样,如果没有小和,草莓蛋糕对我也没有意义。小和不可能什么都有,或者这么说更恰当,比起瞬来讲小和什么都没有,可我是想着小和长大的,没有人能成为小和,也没有人能代替小和。”

果然没人逃脱得了命运的手,家世显赫的名流也有羡慕他这个乞丐的时候吧。

二宫第一次觉得真切的悲哀,世事无常,阴差阳错,每个人都遗憾很多。

“马戏团没了小和也会有别的小丑,可是我却不能没有小和,所以小和永远和我在一起吧。”相叶紧了紧抱着他的手。

二宫并不答话,只是主动凑上去吻他。

两人又陷入黏着的交战。

 

直到相叶昏昏沉沉的睡去,二宫微笑着摸他毛茸茸的头发,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啊雅纪,不是马戏团离不开我,而是我,已经离不开马戏团了。

你没有我,也有自己的人生,可是我没有马戏团的话,我的人生就没了。

我已经三十几岁,人生中除了扮演小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如果现在把我投放到外面的世界去,我既没有学识,也没有强健的体魄,我大概会比现在还要可笑。

我只会做小丑,也只做得好小丑。

所以雅纪,不要想着带我离开了。

我就像被那些被驯服的野兽,早就失去了尖牙和利爪,丧失了捕食的能力,只能在余生里表演一些滑稽的动作,赢得笑声和掌声而已。

即使你愿意带我回去,但我仍想保留我最后一点的骄傲,我不愿成为你心里的小丑。

那就好比马戏团里的老虎回到一起长大的猛虎身边,哪怕另一只愿意保护他向他投食,但又有谁愿意承受。

比起那样把所有不堪都撕开给你看个明白,不如让我保留最后的自尊吧。

你和我,都是这样的偏执狂,谁也没有资格说谁更固执一些。

马戏团里也很好,这个舞台上,我是真正的主角,台下坐着的才是小丑。

偷偷带着私生子来的父亲,离家出走的女学生,事业不顺的青年男人,迷恋上已婚男人的漂亮小姐,身陷柏青哥散尽家财的老人…

每个人都是小丑。

我在这个舞台上,疯狂而又强大,不受任何规矩约束,甚至还带着几分快意和潇洒。

这些年我已经渐渐了解了做小丑的乐趣。

我已经不能离开了。

马戏团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二宫和相叶在一起。

说不清是爱还是欲望,只是这一次为彼此燃尽。

相叶累极了,嘴里说着:“小和不要离开我”很快就睡着了。

二宫手机不停地震动,是马戏团与他约定的要出发了的信号,他看了一眼,悄无声息穿好衣服走下楼。

听到轻轻的关门的声音,双眼紧闭的相叶翻了个身,长而卷翘的睫毛不停颤抖,大颗泪水接连滑下。

天还没亮的时候特别的冷,二宫走出门的时候发现早就离开这个小镇的大明星冈野瞬就站在酒店门口,指间夹着香烟,脚下堆积了一圈烟蒂。

两人对立,没有交谈,最后他还是慢慢走开。

 

在马戏团移动用的有篷卡车上,二宫安然躺在睡袋里。

风在车外呼啸着吹过,睡袋里倒是挺暖和,只是鼻尖冻得有些发冷。

如果,冲破这世界的规律,所有人都站在同一高地,

那么他也可以笑着或者哭着说,雅纪,我好想你。

不过,身为小丑的他想这个有什么意义。

已经很累了,二宫渐渐的睁不开眼睛。

完全笑不出来了呢,但是没关系,下次天黑之前他还有时间戴上面具。

所以雅纪,这次真的再见了。

 

我的脸上带着笑吗?

这些其实都是假象吧,

被我逗笑的孩子们啊,

可曾发现过我眼中的悲伤呢?

话说日本应该没有这种流浪马戏团吧,我小时候倒是见过,不过...也无所谓吧。

还有就是后空翻真是no more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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